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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武侠】武林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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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12-31 23:01:30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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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羊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海。她醒来后看见武幽独坐在木屋前的台阶上,就悄悄地坐在他身后。几年前在阳家村,她也经常看着太阳在海上升落,而这里的日出竟全然是另一番景象。阳光把这浓雾泼成金红,脚下几丈深处的海浪拍击在崖上,发出巨大的响声,分不清太阳的轮廓,只见它被一圈圈金色、红色的光包裹着,火红的球体就像绽裂开来一样挥霍着光和力。

独孤羊怕打扰大师兄,不敢发出声音。

太阳升起后武幽就转身进了屋子。推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独孤羊,独孤羊觉得他的眼睛里有话说。

“我去歇息会儿,你自己练功吧。”他只说了这么句话,就把门吱呀一声关上了。

独孤羊在屋外打坐。雾气遮蔽了视线,世界变成朦胧一片。太阳升高,直到爬到了头顶上,她竟浑然不觉。过了许久屋子里传来轻微的碰撞声,她推门进去看见武幽倒伏在桌前,手上的笔已经滚落,身子下压着一张纸,上面画着舞剑的人形。

这时武幽醒来,发现自己睡着了,很不好意思。他的胳膊下还压着自己刚记录下的剑谱,墨水沾到了衣服上,脸上也有一块。独孤羊看着咯咯直乐。

武幽把胳膊从纸上拿开,出去洗了洗。

独孤羊自觉地别过脸去。她还不能看剑谱,未经正式教授的武艺是不可以学的。

武幽回来后,开玩笑地问她要不要看剑谱,独孤羊连忙摇头,说自己的基础还很不扎实,恐怕还不能练习高深的剑法。武幽大笑了一阵说:“你太老实了,刚才我出去这么长时间,你肯定没偷看。”

武幽兴致很好,居然要教她画画。独孤羊画了几笔竟非常不错,武幽称赞她有这方面的天才。独孤羊说她之前是做木匠的,或许是雕刻和绘画有共同之处吧。

“其实剑术与书法雕刻都有互通之处,书法的力道在于气,雕刻的力道在于形,习剑者需二者兼备。”武幽回答。

独孤羊使劲地点了点头。

午后的时光一晃而过,他们约好以后有机会独孤羊就教他做木雕。和山上来送饭的四师妹一起吃过晚饭,武幽说他累了,就先回自己房间去了。两个丫头如亲姐妹一样玩闹到很晚。四师妹一直都怕走夜路,于是就把武幽从床上踢起来让他送自己回去。

这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之前武幽都会故意让她一个人走,但今天他想了想后说:“好。”

四师妹叫宁茹,是武幽的母亲从前收养的一个孩子,那时她还在襁褓之中。可是还没来得及看这个女婴长大,母亲就去了盟主总坛,再没有回来。

武幽走在从雾关回两仪角的狭窄的小道上,宁茹原本走在他身旁,后来渐渐就落在了后面。她感到大师兄今天心事重重,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存在。从雾关回十三剑门用不了一个时辰,快要到的时候四师妹说不用再送了,她怕别人看见,自己不敢独自走夜路的胆小症又被人取笑。于是武幽点点头,停下脚步目送她回去。

武幽不想回雾关小屋,他直觉到,父亲还会来练剑给他看。

那一整夜武幽都没回来。可是由于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怕把他堵在门外的独孤羊又不敢关门,干脆下楼来到小屋的外间等他。她在桌上看见大师兄忘了收起来的剑谱,上面又多了几行小人儿。为什么要把它画下来呢?习武之人不常这样做:会了就是会了,不需要写下来。这里面又有什么值得琢磨的神秘?独孤羊忍不住想去看。

夜很静,只有窗户轻微地摇晃。她不敢点灯,于是就把剑谱拿到窗口,借着海面映来的月光,颤抖着双手翻开那张纸。她感到心在扑通、扑通地跳。

端详甚久,她也没看出这样的剑法有什么精妙可言,画中的小人儿虽只有寥寥数笔,在微弱的银光下却很是令人赏心悦目。“画得真不错。”这就是独孤羊对手中剑谱的结论。欣赏完了舞剑图,独孤羊神清气爽。她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躺下之后觉得心就像放平了的湖,没有皱纹,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武幽在户外等候,冥冥之中觉得父亲还会来练剑。可是就在这时,灯灭了,父亲去睡了。武幽决定再等一会儿,如果父亲还不出来就回去。不多时,等月亮高升的时候,武渊出来了。他看到儿子就笑着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父亲的表情有些木讷迟缓,可能是没有睡好觉的缘故吧。武幽不禁有些担心。

武渊拔剑出鞘,那一刹那儿子便知道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剑从鞘中急速地脱出,却悄然无声。这表明极醇厚的内功已经灌注到了剑身。

就在武幽再次目睹这无比强劲的剑法的同时,他的心中滑过一丝疑虑:父亲今夜的招式虽与昨夜相同,却总令人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难道是内功变了?不可能,人的内功不可能一日之间改变。武幽马上打断了这个想法。

黑夜里没有一丝声响,静得好像只有月光洒下的声音。

武渊的剑法越来越快,比昨天的更快、更凌厉。一条白茫茫的光就如水里银色的鱼。

武幽从小就爱把舞动的剑光想象成水里的鱼。但此刻他觉得,从未有任何一把剑能如此像一条银白的鱼儿。一个念头划过武幽的脑海:这条鱼儿是从哪里来的呢?一瞬间他觉得这个问题真蠢,因为这明明就不是鱼……唉,习武最忌落入伪问题的陷阱了。他一边想着一边为父亲的剑势所震慑,两脚生根般动弹不得。

父亲一剑刺出,剑锋所指数丈之外的古树被撼得满地叶影惊摇不定,把武幽从遐想中惊醒。

父亲的剑已经入鞘。

“独孤羊……”父亲开口说话了。

“嗯?”武幽很惊讶,“她怎么了?”

父亲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武幽更感到蹊跷。他想问,却忽然明白这是问不出来的。武渊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内,留下儿子一个人站在屋外。又过了一阵子,直到天快亮时父亲都没有再出来过,他便下山回雾关去。在路上武幽忽然想通了今日的剑法和昨日的不同:刚才父亲的剑划过空气时,竟没有半点声响。

这就是第十三剑?在武林中“疾剑无声”是一个传说——传说只有十三剑门最后一剑能做到……

但这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武幽的脑海里猛然冒出这句话。况且父亲所练的根本不是一招半式,而是一整套剑法。想到这里武幽感到脊背发凉。

他愈发担心起父亲来。

心绪不宁。他的脚步在雾里越走越快,一脚踩空就要跌下海边的悬崖。幸好这时一个人影飞过来,一只手拉住了自己。

他一抬头,看见是独孤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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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 20:46:28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5

独孤羊见武幽不回来就出门找他。他连声责备她不该不好好休息。

她一边听着一边笑,还不时点点头,就像个痴儿。

独孤羊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一夜去哪里了,也没有问过四师姐。直到多年之后他告诉她这套剑法的一切真相和父亲夜半练剑之事的时候,她淡淡地笑了。

回到雾关时,太阳已经露出了海面,二人就在门前坐下,武幽说:“海雾中的日出无疑是世界上最美的了。”

“嗯!”独孤羊说,“还有晚上的月光也很美呢。”

“但却不及高山上的月亮那么白亮。”

“高山上?”独孤羊从来就没有上过高山,甚至没有见过它。

“是啊,月光本身不够强,所以要在最靠近它的雾气稀薄的高山顶上才有最纯白的月光。”

“有一天,我们也会一起去高山上看月亮么?”

“行呀。”

“那好,就击掌为证吧!”独孤羊伸出了右掌心,武幽看着她那双闪光的眼睛,把左手掌轻轻拍了上去。

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练剑之余,武幽常教独孤羊绘画和书法,独孤羊教他做木雕。晚上有送饭的弟子与他们一同吃饭,带来更多的欢声笑语。本是师父的责罚,现在反而变得欢乐。独孤羊每天都要早起去看浓雾中初升的太阳,这几乎成了她最重要的事情。而武幽每夜子时起床去看父亲练剑,并开始用一根树枝模仿父亲的剑法。十多日后,新剑法的招式已经烂熟于胸。他每天一学完剑法就回来,这样就能在太阳升起之前再睡一会儿。

有一天三师弟前来送饭,吃饭时武幽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右臂,才发现他胳膊上肿了一块。十三剑门向来兄弟和睦,从未有过斗殴。武幽问他是怎么回事。

“师父现在越来越暴躁了。”三师弟说,“前几日二师兄刚被打,今天就轮到我了。”

武幽很吃惊,父亲向来性情平和。虽然最近半年的确变得有些易怒,但也绝不至于如此。他一定要老三如实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否则就不肯放他回去。

三师弟沉默着吃完了饭,他看出大师兄心情很沉重。“我们打算劝师父让你们提前回去。”他说,“四师妹自告奋勇去向师父建议,没想到被罚去柴房思过三日。我们替她求情,却被打了。”

武幽觉得他们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被罚,心里头难过起来。

不愉快的事情终究很少,武幽和独孤羊在雾关的日子飞一般地流去,转眼间就过了两个月,不仅独孤羊的书画进步神速,武幽的雕刻也日渐熟练了。一天,武幽爬下海边的悬崖,在崖下挑选了几块石头。他想做一个石像给独孤羊。只有长年经受住海水冲刷的石头才足够坚韧,在外力之下也不至于断裂。

“你为什么要做石雕呢?”

“因为做石雕才够有力道。”武幽回答。

“干什么都讲究力道,还真是个天生的剑客啊。”独孤羊眯起眼睛笑道。

独孤羊告诉他,她的父亲原本就是石匠;自己由于力气小,所以只好改做木工了。武幽听罢拔剑而出,随手便在崖壁上打下数道漆黑的剑痕:“你不妨现在也来试试?”

独孤羊的剑在岩壁上划过,只碰出了些火花。

“是我内功不到家。”她说。

“你已经很不错了。”武幽说。

武幽开始雕刻小石人。独孤羊之前就觉得他雕木头的时候,手上的动作就像是在使剑。现在雕刻石头更费力,也就更像剑法了。

“你能看出这是剑法,说明你入门了。”武幽笑眯眯地瞧着她。独孤羊听了一怔,很是高兴,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做了些手指大小的木头人,形态各异,排列在一起甚是好玩儿。独孤羊经常看着小木人们,她说这是要看住它们,不让它们偷偷溜走。她说,小木人被雕成之后就会说话,而且只有完成它的人才听得见呢。武幽听了只傻呵呵地笑,觉得独孤羊是在欺负自己,由于武幽技术比较笨拙,他做的木人都得独孤羊最后加工。

于是,独孤羊就声称只有她能听到小木人在窃窃私语。

过了几天,武幽惊奇地发现:由独孤羊“转述”的小木人们居然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个关于村庄和村庄边上的海,大海尽头的仙岛,还有仙岛上的渔夫和仙女的故事。武幽渐渐听得入了迷,直到一天晚上,独孤羊摆弄着那些小木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时辰:

“……于是渔夫就变成了石像,他的妻子死在了他怀里。村民们把这个幸福的女人葬在不远的山崖,不让海水侵蚀了这墓地,又在她的身旁种上那最易生长的、无名的荒草,女人们还给这石人饰上了五彩的彩带,一旦被海风吹走了,第二天晚霞满天之前,总会有新的布条被挂上。男人们笑话他们的老婆,说大男人不用这种装饰,可是女人们还是执拗地编织着彩带披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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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楼主| 发表于 2013-1-2 14:39:10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第三节:昼与夜

1

三个月看守山门的日子结束了,武幽和独孤羊回到了海角尽头的十三剑门。他们走得很慢,独孤羊在转过最后一道弯口时又看了一眼浓雾弥漫的海,就像再也看不见它似的。
“放心,以后还会轮到你的。”武幽说。
独孤羊轻轻地点头。

武幽想起三个月前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暗自苦叹这漫长的日子何时是尽头,而今却如此不舍。这便是小时候父亲常说的“来时不情愿,去时舍不得”么。
生命,是如此难解呢。

回到两仪角后,兄弟们又围在大师兄身边谈笑风生。久未见笑容的师父见了这场面,也淡淡地笑了。三个月来武幽从送饭的弟子口中得知了不少父亲脾气越来越坏、精神每况愈下的消息,但每晚父亲练剑时都精神饱满,毫不令人担心。而现在白昼里的父亲却不同于晚上,看上去竟比昨夜消瘦苍白了许多。

这大概是错觉吧……
但他立刻有了另一个念头:会不会每夜月下练剑的那个父亲才是错觉?

就在这时,正下山去看守山门的十师弟和十一师弟中途折回来了。他们带来了消息:山下,蜀山和丐帮的人正闯上山来。
武渊坐在椅子上,仍端着茶,冷笑一声。

蜀山与十三剑门的不和,起初是出于对道法剑术的理解和修习方法不同所致。自从百年前的一场关于武道的大辩论之后,蜀山就与十三剑门分道扬镳了,前者讲求以人御剑,后者却要以剑御人。蜀山斥责十三剑门只逞匹夫之勇,偏废正道,再下去只会渐入魔道而不能修仙。而十三剑门则嘲笑蜀山泥古不化,枉抱“修仙”的幻想,其自诩正道的说辞也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后世史家大多认为,若不论神秘的最后一剑,蜀山法术尚在十三剑门之上,其门派规模也远胜十三剑门十余倍。但过于强大的最后一剑虽不能使十三剑门成为武林正宗,却足以让天下人对他们的敬畏胜过对蜀山的拥戴。

数十年的太平使得两派的人少有过招的机会,现在机会来了:丐帮帮主案件之后,蜀山掌门元机子因被武渊一脚踢飞,颜面大失,竟在上个月去世。去世前传位于他的师兄元坤子,并托付师兄一定要打败十三剑门的剑法,重振蜀山。

元坤子于二十年前的比试中败给师弟元机子,失去掌门之位,于是闭门苦心修炼。人们皆以为他虽当年败北,今日功力应当已在元机子之上。而今掌门临终托命,二人冰释前嫌。师弟含笑而终后他就前往两仪角挑战十三剑门。
有人说元机子当日不过是一时疏忽而被踢飞,单论武功未必落于下风,这次元坤子胜算更大。

虽说比武是一对一的单打独斗,但是人多势大的一方常常能迫使对方接受自己提出的决斗,这也就是蜀山和丐帮此次劳师动众精锐尽出的原因。丐帮要为帮主之死讨个公道,恰好蜀山也想从十三剑门手中夺回剑术正宗的地位。二者不谋而合,心照不宣。

武渊出门迎接,并当即约定,就在他们所站的地方比武。这块地只有百步见方,旁边就是悬崖。
元坤子没有想到武渊居然把决斗的事情看得如此随便,不禁心头火起。

本来按照规矩,双方应该先尽主客之谊,约定时间地点再行决斗。可是这一次武渊的反应让他们感到不对劲。十三剑门的徒弟们也觉得,师父的心性越来越凶悍了——不仅不再把弟子们放在眼里,任意打骂,甚至在最值得尊敬的高人面前也到了目中无人的地步。

元坤子面不改色,点头同意。武渊立刻退后十步,左手紧握剑鞘。元坤子见状,闭目运功。双方都在等待对方的出击。相持一阵之后,武渊突然向对方冲过去,元坤子仍紧闭双目。就在武渊冲到他面前的刹那,两条白光同时亮出,相抵。
不过是两条铁片,撞击时竟发出爆裂般的巨响。

武渊展开了十三剑门最凌厉的强攻。元坤子不急不缓,稳稳封住他的来路。双方剑来剑往相持不下,很快便斗至第十二回合。武渊凌空发出快如闪电的一击之后,借着那股力量飞身而走,稳稳地落于悬崖边上。
出人意料地,他收剑入鞘。

元坤子闭目站立在刚开始比武时的地方,神情禅定自若,令观战的众人无比佩服。武林中能接完十二剑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更不用说连地方都不挪。当然,众人明白接下来就是第十三剑。面对如此毫无破绽的强敌,武渊绝不可能像上回那样只是把他踢飞而已。
武渊再度把手抚在剑柄上——拔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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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3 17:47:57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元坤子闭目,周身未动。众人皆大骇,他们从没有见过这么快的剑,也从没有见过这么寂静的剑。决绝的刺击沉默得就像死神冰凉的手指,瞬间已逼至元坤子胸前,他依然纹丝不动。

此时武渊已经一剑刺入他的胸膛。元坤子双眼猛然睁开,那眼神中不仅有剧痛,更有难以置信: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攻击?

但什么都晚了,他就要死了。

元坤子拼尽全力推出双掌。武渊用左掌挡下,整个人立刻飞了出去。

被震飞的武渊再次在崖边停下,右手似乎想要抓握什么东西,才发现剑已离手,还插在元坤子的胸前。元坤子倒下了。

武渊的神情忽然变得恍惚,他似乎也不能理解眼前发生的事。转眼间,他的面色暗淡了下来,目光疑惑地看着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这时元坤子的弟子们都簇拥上来护住师父,拔剑相向。武渊朝他们走去,脚步有些飘忽不定。

一旁的武幽神色大骇,他认出这是每夜父亲练剑时所走的步法。此时武渊已经靠近了对方。三步之内,就会有人血溅当场。

“父亲!比武已经结束了!”他大喊。

武渊仍朝着元坤子的方向移去。

“小心!”武幽大吼一声,可是已经晚了,元坤子的一名弟子没有防备,已被父亲一掌打飞,手中的剑也已落在他手上。

另几位蜀山弟子立刻与武渊拼杀了起来,仅几个回合就落于下风疲于自保。丐帮的几位长老纷纷加入战团对武渊展开围攻,竟不能伤他分毫。苦战良久后众人渐显劣势,武渊手中的剑就像一个大漩涡,把他们紧紧缠住不得脱身。他出剑越来越密,招式越来越快,在这样密集的攻击下,众人已没有施展轻功撤退的间隙。那柄剑就像一条白蛇,越来越紧地缠住了所有人。武幽看出父亲用的就是他每夜所练的剑法,他隐约觉得这是要他们所有人死在这里。

众人已无退路,绝境之下的他们断绝了撤退的念头。战斗变得疯狂:被围攻者处处占据主动,杀向围攻他的人;而处于劣势的一方,其战意却比优势的一方更旺盛。然而力量的悬殊使得围攻者的战阵注定无法维持太久,眼看就要被漩涡中心的狂蛇撕碎。

一名蜀山弟子大喝道:“撤!我断后!”

这是要丢卒保车,他做了这个决定,便是要去当那颗卒。

他的声音立即吸引住了武渊的进攻。仅两招之内他手上的剑就被挑开,紧跟着就是一道白光刺来,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映得白茫茫。这时出现了一声极响亮的金属碰撞声,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元坤子竟然把胸口的剑拔出,替弟子挡开了一剑,也因用力过猛而多处经脉断裂,血溅数尺。

武渊站在那里,元坤子的血把他从头到脚泼成了个血人。

就在这时事情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见武渊忽然把剑扔掉,呆滞地凝视着元坤子的脸。武渊满脸是血,元坤子却显得容光焕发,仿佛生命临在他的头颅上,相比之下武渊反倒像个死者。

旁边的一名蜀山弟子冲上前来扶住掌门。

元坤子轻轻推开徒儿。他轻皱眉头,就像在攥住自己的最后一缕思绪:“该倒下的,就让他倒下吧。”

说完,他就像一块石头般倒在地上。

武渊用手捂着脸大叫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紧接着他倒退几步,瞪圆了眼睛:“凶险的剑法!”

“不用再装模作样了!你们十三剑门的修行早就堕入魔道,你杀了我师父,就拿命来!”刚才那蜀山弟子说罢挺剑就刺。

武渊出于自卫本能地一扬手,那人顿时被弹飞了出去,跌下悬崖,拖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他愣愣地看着那名蜀山弟子坠落的那处悬崖。其余的人纷纷拔剑警戒,谁都不敢靠近。

半晌,武渊忽然疯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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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1-4 22:16:45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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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下山而去,他们抬走了元坤子的尸身,将他以蜀山掌门之礼埋葬。元坤子此番前来比武之前下了一道明令,倘若自己身死,弟子切不可为之寻仇。弟子们知道:在元坤子看来,匡扶正道绝不仅仅是在道法修行上保持正见,首先要不怀仇恨、不怀嫉妒。师父多番教导过:世间本无善恶,报复和嫉妒是最初的恶;因此宽恕和慈悲才成了最高的善。

本书的开头已经说过,武林史不会承认这里所说的故事,但有趣的是:江湖上每一本武林史的第一页,都是从元坤子之死写起的。一个真正的历史家修史所依靠的不再是眼睛,而是对历史的嗅觉。每一个人都隐隐嗅到:元坤子之死是一具有重大意义的事件,仿佛一个曾有的世界随着他的死而跌落了。

但当时的人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它被另一事件的光芒遮蔽:他死于第十三剑之下。自从百年前不周山一役中第十二剑横空出世,一剑击穿不周山使者咽喉之后,这“最后一剑”也已沉寂了百年。如今这一绝招重现江湖,是为第十三剑。

在过去的三百年内,这一剑只出现过六次。每次电光火石的一击之后,它就会再度沉默,而武林中则会掀起一场武功上的飞跃。元坤子是这一剑的第七个牺牲品。武学的每一步进展总是以血为代价,万物皆于战争中竞相灭亡,唯有武学在战争中不倦地壮大。当武林在纷争中奋进了几十年,几乎就要赶上最后一剑的威力时,它又会重现,犹如残酷的神饮下最高贵的血,并将武林抛进新的动荡和变革。这样的历史已经重复了六次,剑谱上的剑法也由六式增至十二式。在第十三剑姗姗来迟之前武林也已平静了几十年,史称“不周山治下的太平”。

后世史家公认这数十年的太平为武林的鼎盛,尽管这恰是武学的停顿。历史上有两种时代:不是好的时代与坏的时代——而是不好不坏的时代,与既好又坏的时代。当人们认为再没有比宽容更高的美德时,就会倾向于前者;而当人们认为存在着比和平更高的善恶,就会倾向于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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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楼主| 发表于 2013-1-4 22:17:51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这一剑,再次成为目的与命运。

只有一人注意到了深藏在璀璨光芒背后的危险,他就是武幽。武幽越来越担心父亲,他意识到:父亲的脾气越来越暴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他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父亲每夜的剑影,杀元坤子的那一剑,以及那几乎将蜀山和丐帮众人置于死地的剑法。

就在众人下山后的那一夜,武幽从噩梦中惊醒,梦中是元坤子的死,满脸是血的父亲,还有父亲的呐喊:“凶险的剑法!”梦的结尾是一阵怪笑——不是父亲的,几乎像是从自己心底里跳出来的恶鬼的笑声,又像是从天上传来的。

他起床出门。父亲在月下练剑,道道剑光都没有声音,这就是元坤子何以竟无法听到父亲的剑。这究竟是什么剑法?武幽默默地看着。一会儿后,父亲收剑入鞘正欲回房时他走了过去。

“父亲……”可能是由于之前都被这凌厉的剑法所震慑,这是他第一次在夜里主动和父亲说话。

父亲停下脚步看着他。

“父亲,这就是白天杀元坤子时所用的剑法吧。”

“嗯?”父亲的脸色有点疑惑。

“难道父亲不记得了么?”

“谁杀了元坤子?”

武幽盯着父亲的脸,几乎要怀疑面前的人是不是父亲。在凝望着月光下这张脸的刹那,他的脑中浮现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会不会白天和夜晚的父亲其实本就是两个人呢?

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认错。

父亲这时说话了:“哦!对了,我和你说过么?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元坤子决斗,把他刺成了个血人。”

武幽的脸变得惨白。

“傻小子,怕什么?那不过是个梦罢了。”父亲又说。

武幽呆立在原地,勉强地朝父亲笑了笑:“是的,不过是个梦。”

父亲走后,武幽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把门栓紧,倒在床上,只觉得脊背发凉。父亲是在梦游中练剑的。连续三个月,每晚,梦游。父亲与元坤子决斗的时候也是在梦游。正因为此,当元坤子的血溅到他脸上,他被惊醒时才惊呼自己怎么使出这样凶险的剑法。

是的,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武幽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浑身僵硬,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屋顶。他睡不着,也几乎不敢睡。前所未有的恐惧压迫着他,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渐渐地天快要亮了,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武幽朝窗口望去,是独孤羊。

看到她,他觉得心里平静了些。

独孤羊在崖边的树下坐下,她在等待太阳升起。在雾关的时候,她每天都会早早起床等着看日出时的海。那时武幽刚从父亲那里学剑回来不久,还在熟睡;如今在他的睡眠中,已没有安全的梦乡了。

他拉开屋门走了过去,在她身旁坐下。两人都不说话。

武幽的心平静了下来。太阳照在他脸上,他的目光扫过独孤羊被朝霞映得通红的脸,感觉身旁的这个生命就像海一样宁静深广,仿佛她的身体里也盛着一片海。心情放松后,不一会儿他就有了倦意,回房间去了。

可是独孤羊却有点担心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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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楼主| 发表于 2013-1-5 15:55:5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3

武幽回到房里躺下,心里头空荡荡的,一下就睡着了。但没过半个时辰就到了早起练功的时间,他又被二师弟从床上扯下来。尽管只休息了片刻,他却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还梦见和独孤羊一起玩小木人;梦里似乎还有母亲,她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

但无论怎样,他的心情因为这个梦忽然好了起来。在这片刻之中,他忘记了对父亲的担忧。

早操练时父亲没有来督查,吃早饭时父亲也没有来。师弟们说师父每天很晚起床已经两三个月了。

武幽心里猜度:这大概是每夜练剑的缘故吧。

平静的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下午父亲还没有出现,这使武幽的心情变得烦躁。排行第四的宁茹提出要测试下武幽这三个月来是否教导有方:若独孤羊接不住她的十招,就要罚他下山买酒请大家喝。

宁茹背对着武幽站定,朝独孤羊挤了挤眼睛。

四师姐的剑刷刷地攻过来,独孤羊勉强招架。她知道自己的角色就是输掉,好让大师兄下山去买酒请大家喝,这样便能打发他心头的烦恼。

到了第八回合,独孤羊见师姐的剑平削过来,便本能地招架,师姐却以更快的速度把整个身子绕过剑去,使得独孤羊的招架落了空。就在这时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了武幽在雾关小屋里画的舞剑图。

刹那间四师姐的剑锋已近在咫尺。独孤羊一步退却,剑锋追至,再退。

独孤羊眼前又闪现了武幽画的那些舞剑小人。那一瞬,宁茹在小师妹的瞳孔里看到了无比强大的,几乎本不可能属于这柔弱身躯的战意。仿佛一股魔力牵引着独孤羊腾空跃起,右脚踏过师姐的剑锋,宁茹手中的剑竟然纹丝不沉!一旁的师兄弟们都暗暗叫好。这时独孤羊已身处绝境,师姐的下一招就稳稳地刺向尚在空中无力躲闪的小师妹。

独孤羊已经拦不下师姐的剑。就在她本当袖手认输之际,画中人的身形招式却仿佛再次闪现在眼前,她当即反身发动刺击。两条剑路忽然错开了,一个朝着对方的腰,另一个朝着对方的咽喉扎过去!

她们二人都呆住了,两把剑停滞在空中。在真正的决斗中,若自己停止攻击而对方没有,在强行撤回已经使出的武功的刹那,人将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对手面前,瞬息之间便会被置于死地。所以实战中性命相搏的双方绝无可能同时收招,更何况是在此凶险关头。

十招,战至十招,独孤羊与宁茹同归于尽。

这时一把剑飞掷过来,把她们俩的剑都打飞。三把剑插在两人身后的树上。众人循着方向望去,只见师父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眼里都是怒气。

师父严厉地追究了这件事。宁茹是从小在男孩子堆里混大的,为人够义气,就一人担待了下来,说都是自己逼小师妹应战的,不过还是隐去了打算让武幽去买酒的事情。于是师父就罚她去劈柴。

事后独孤羊觉得对不起师姐,第二天去给她道歉,宁茹却说不必。她边劈柴边说,一来做师姐的在师父面前罩着小师妹那是天经地义,二来是因为喜欢她最后反击的那一剑。独孤羊说,是不是那一剑违规了,所以师父才那么生气。宁茹摆摆手答道:“非也,师父没有责罚你,说明他也喜欢你的那一剑。”

“为什么?”独孤羊不解,“那一剑的确触犯了师父告诫我们的原则,就是在对方攻势正盛时应当避其锋芒、收缩剑路,而我不仅没有回撤,反而使出了同归于尽的剑招。”

“如果你当时继续挡我的剑,能守得住么?”

独孤羊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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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楼主| 发表于 2013-1-6 17:50:1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那就对了。”宁茹凑近了她,眯起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你那一剑是对的,因为在武学中,还有远比‘优先防御’更重要的原则。”
“哦?是什么?”
“就是要赢!”
“啊?”独孤羊没料到这就是答案,“比武求胜,这难道不是废话么……”
“正因为是废话,它才是真理。”
“可是本门剑法中……”
“小师妹,永远记着,”宁茹说着把柴刀剁在了木头上,“不要以为十三剑门的剑法,就只是本门前辈使过的剑法;相反——凡是从你手中使出的,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说罢宁茹神气地看着独孤羊,双手叉腰,两眼放光,仿佛为自己这句话颇得意。这一刻的她给独孤羊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青春时代怀抱着当“大女侠”梦想的宁茹,怎么也想不到日后由于独孤羊的原因,自己劈柴时说的这句话竟成为了千古流传的名言。

趁独孤羊呆立着若有所思之时,宁茹把一锭银子砸在她胸口:“以平常的剑法来说,你输了,下山买酒去,我请客。”
宁茹坚持酒钱该由自己出,这不仅是出于她爽快的性格,也是因为严格地说其实是宁茹输了。输赢的规则并非仅“我生敌死为上胜”这一条,弱势之下与敌共死,为下胜;强势之下被逼平,为败。

独孤羊已有很久没下过山了,回来时竟迷了路,坐在一棵树下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刮来的海风把她冻醒。天已经黑了,她赶紧往山上赶。

迎面走来一个提着灯的人,她认出是武幽。

“你下山做什么去了?”
“四师姐要我去买酒。”
“最近两年她真是越来越胡闹了。”

独孤羊替宁茹说了几句好话,武幽也不再埋怨,带着她抄近路往回赶。武幽不想回去得太迟,让独孤羊看到父亲在夜里舞剑。可是乌云遮住了月亮,不多时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们不得不放慢脚步。到家门时已经是深夜,偏偏这一夜父亲没有出来,武幽松了一口气。
他把独孤羊送回去,自己也回房睡下。

武幽睡不着,每夜看父亲练剑的习惯已经搅乱了他的作息规律。今夜父亲缺席了,但他心头的恐惧却没有消失:是什么使得父亲着魔一般地梦游练剑?更令他恐惧的是,他怎么知道自己不会。
于是武幽翻身而起,取下挂在墙上的剑,在屋里一口气刺完父亲每夜练习的剑法。他又如何知道自己不是在梦中?

想到这里,武幽的心头浮现出独孤羊反刺宁茹的那一剑:这分明也是父亲夜间所练习的剑法。独孤羊恐怕是看了自己画的剑谱了,唉,再没有比一知半解的武学更有害的了。他心里有些许愧疚,觉得是自己把独孤羊牵扯进来的。但他现在又能怎么样呢?独孤羊已经看过剑谱了——再没有比试图忘记已有的知识更愚蠢的了。

不过,这一定是坏事吗?追求更高的力量,这难道是恶吗?
不周山或许会这样认为吧。哼,难道不周山不正是最强者么?难道不正因为它是最强力者,才有权规定善恶的尺度吗?再没有比通过弱化他人来维持自己的地位更丑陋的了;相比之下,高举叛旗恐怕算得上是最诚实的义行了吧。

诚实?不周山似乎也不认为诚实是美德。诚实太骄傲了,又有谁配享受如此的特权呢……
月光从窗口泻进屋子,照耀着他的瞳孔。屋外是崇高的夜。他把剑在空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收入鞘中。
如若强力与诚实即是恶,那就恶到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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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楼主| 发表于 2013-1-7 16:04:3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4

第二天上午,独孤羊正独自练剑。武幽朝她走来,二话不说拔剑和她对练,在绕过她身侧时他轻声说道:“你看过我画的剑谱了。”

独孤羊手中的剑停滞在了空中,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我想把整套剑法教给你。”

“……大师兄?你说什么?”独孤羊有些惊诧地看着他。

“我说,你应当学完这一整套剑法。”武幽把剑垂了下来,眼神严肃而充满期待,他把坚定的目光直视进独孤羊难以置信的眼睛,“是的,你没有听错,你要我重复几遍都可以:我想传授你这一整套剑法。”

独孤羊知道**间私自传授功夫是不被允许的,可是她又不想拒绝大师兄。这时似乎有脚步声靠近了。

“今天晚上我不会睡觉,如果你答应,就来我门前吧。”武幽说完,紧握了握她的手,就从另一条路走了。

独孤羊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感觉自己的手就像是木头做的一样,动弹不得。这时宁茹从墙后走出来,眯着眼睛瞧着她,满脸狡猾的表情。

“师姐,刚才师兄是在指点我武功……”独孤羊刚想开口澄清些什么,就觉得这样反而很不自然,好像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不过,武幽说要私下传授她剑术,难道不的确是一个秘密吗?

这副窘迫的模样,立刻让宁茹大笑起来,问她和大师兄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宁茹故意逗她问她脸怎么红了,急得独孤羊拿剑鞘去削她,然后两个丫头就一边闹着一边离去了。

深夜,武幽坐在床沿上。他已经习惯了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他把自己的休息时间调到晚饭之后,并在子夜时分准时醒来。这样他如果梦游了,师兄弟们就会察觉到这一异状,并告诉他,而不会如父亲那样在不自知的状态下夜间梦游。

武幽知道:他还没有力量祛除这颠倒了梦境与现实的诅咒,但至少能够发现它的秘密,识破它。“我若也病倒在这凶险的梦境里……”武幽在每个黄昏闭眼入睡之前都在想,“起码要看着自己,哪怕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就这样,在这武林的黄昏,这个年轻的男人每日与夕阳一同睡下。他精神高涨,一连好些天都是这样,他从未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如此旺盛而冷峻的激情所占据。但这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赌博;与其说是拼杀,不如说是在等待命运彻底的判决,并时刻准备着迎接它,直视它。每一次阖眼,他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另一个世界里醒来。万幸的是,从师弟们的口中他从未听说自己梦游的事。

看来学习剑法是安全的,父亲梦游一定另有原因。

接下来,便可以在醒着的时候把父亲梦里的剑法传给独孤羊,就看她是否愿意学了。

唯有如此,独孤羊才能在师徒二人皆是完全自觉的状态下学习此剑法,她在使用它时才不会有危险。父亲的性情变化若不是练剑时被心魔所摄之故,那就是当天夜探不周山时中了迷障——若如此则是最可怕的灾难,自盟主总坛设立以来,还没有哪一个人能够违抗不周山的意志。

入梦容易醒梦难。他不能打破父亲的梦境,因为人所执的梦一旦破裂,后果无人能够预料。

子夜时分。武幽已下定决心:如果独孤羊顺利地学成了剑法,他就离开她,带着父亲去不周山寻访祛除这梦魇的办法,甚至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在此之前灾难降临到了十三剑门头上,他则要保护独孤羊出去,让她好好地活着。因为独孤羊不属于这里,她属于另一个世界。这里的纷争与她无关。

这时响起了轻叩窗棂的声音,独孤羊来了。

武幽低声问:“你决定要学么?”

独孤羊正视着他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武幽只是简短地说:“跟我来。”

他们走到两仪角的尽头,十三剑门的背后。到此已无路,只有一块巨石横于崖上,异常险峻。即便是白天也不会有人在此练剑,因为这里是武学中的绝境。习武之人皆知,自从拔剑而出的那一瞬,就不再仅是人练剑,同时亦是剑练人。地势和环境对人的心性有巨大的影响,在崖边练功是最凶险的,练至深处人会有强烈的纵身而下的心念。

武幽说:“相传三百年前,我们十三剑门祖师与人比武争夺天下第一,却一招落败被废去一根手指。败北之后他行至此处,每日于石上潜心悟道,十年悟出第七式剑法。待重新下山,却听闻老对手刚刚亡故的噩耗;失意之下返回此地,创立七剑门之后不久辞世。而后风雨三百年,经历代前辈的努力将七剑增补至十三剑,终成今日十三剑门。”

“嗯。”独孤羊心里有些紧张。

“今天我带你来这里,就是要传给你本门剑法第十三式。”

独孤羊没有说话。

“你一定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此地,为什么偏偏是你。”

独孤羊沉默着点点头。

“其中的原委,我一时还无法对你详说。但我答应你,在你练成剑法的那一天一定告诉你。”

独孤羊睁着大眼睛高兴地点头。

武幽看着她的脸,他知道这是一个对世界还没有多少经历的傻孩子的神态。她原本可以平凡地生,平静地死,就像春天抽芽、秋天凋落的叶子那样永恒往复。可是却是自己把她带入十三剑门,她误学的是自己画下的剑谱,此刻也正是自己把独孤羊带进了这个特殊的命运。

独孤羊终究躲不过武林,但反过来,武林是否也终究躲不过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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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楼主| 发表于 2013-1-8 15:54:1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5

武幽闭上眼睛。

又一阵海雾飘过,如洁白的袍子罩住了整座崖壁,皎白的月亮变得模糊不清了。武幽右手上的剑锋悄然划开了白雾,重复着父亲每夜操练的剑法。独孤羊在一旁屏息凝视,就像自己曾旁观父亲练剑时那样。

武幽刚开始舞剑,便发现自己的招式虽与父亲的一模一样,但似乎已不是父亲的剑法。武幽演示完毕后就轮到独孤羊了。独孤羊早就观赏过他画的那些舞剑的小人儿,于是很快就记住了剑法的各种姿势,照着大师兄刚才的路数舞剑。

武幽发现,独孤羊的一招一式虽然和自己的完全一样,却已然不是自己刚才的剑法!他紧张地盯着她的每一挪步、每一刺杀,却挑不出任何相异之处。

在这谜一般的剑法面前,武幽又一次微微地战栗。待到独孤羊演练完毕收剑入鞘,他还呆立在那里。

独孤羊高兴地问他:“怎么发呆了呀?”

武幽笑了笑:“没有……没有呀。”

他们坐下来看天上的月亮。三个月前刚到雾关的时候,他们也会在晚上并排坐着聊天,高兴起来甚至会手舞足蹈——那时候武幽就说,若是让旁人看到了,肯定以为他们是两个举行节庆的蛮人。后来两个人仍经常坐在一起,却渐渐不再说话,武幽又说,别人看了肯定以为这是野蛮人在举行另一种比较高级的仪式。

独孤羊觉得这话说得有道理,于是一直记着。

过了片刻,他们各自回去睡觉。武幽躺下后反复地思量,觉得自己低估了这套剑法:为什么不同的人使出它竟会如此地不同?

从那天起,独孤羊竟变得越发精力充沛,白天和师兄弟们一起练功,她的剑艺也突飞猛进。每晚她和武幽去后山练剑,令独孤羊倍感神奇的是,练习这套剑法竟使她心情舒畅,好像所有烦恼都在三尺剑刃上排尽了。可是武幽却迟迟不肯同意由入门的招式练习改为对练:

“这套剑法我尚未完全参透,对练可能会有危险。”

独孤羊第一次看见犹疑的神色浮现在他的脸上。

但就练习这套剑法竟能排解烦劳,令人心情舒畅看来,可以确定这绝不是邪招异法,而是远比十三剑门更高的武学。剑中的玄妙、神秘和令人畏惧的一面渐渐消散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武幽也不再费心琢磨为何不同的人使相同的招式居然会如此不同。更好的兆头是:父亲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梦游了。

武幽对未来满怀信心,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独孤羊。

即便这套剑法是邪道又能怎样?世间何为正,何为邪?

至于武幽当时是如何思考正邪之分,我们已不得而知。但他传授独孤羊剑法的初衷只是希望如果灾难降临,她能活下去,第十三剑也能活下去。

如果独孤羊能带着第十三剑活在世间,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无憾了。

他并没有想过自己对于她而言,究竟算她的什么人。

他又想成为她的什么人呢?

尽管独孤羊还处在分不清友谊和爱情的年纪,武幽却已二十二岁了,但他却从未言及过他们共同的未来。仅用当时形势危急是解释不了这一点的。诚然爱情的花朵不适合暴雨将临之前的沉闷空气,但在漫长的武林史上,仍有些原本平凡的花朵却正因暴雨的灌溉而盛开得更从容、更璀璨。可惜武幽却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中始终藏着隐隐的惭愧,令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如此的幸福。当师兄弟拿他们开玩笑时,武幽却总是显得忧虑。

“我真的适合吗?”关于此,他只在和最要好的三师弟单独聊天时主动提起过一次。

“要是你觉得自己不适合小师妹,那就去追老四吧?”老三说着,狡猾地扬起了眉毛。

“不,我说的是……我适合做丈夫和父亲吗?”

这样的问题,问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

大多武林史家都不愿谈论这些,这既是出自历史学家们(他们是老人之中的最老者)的体面与矜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个问题并不重要:“那不是历史,只是个人情感罢了。”我问他们究竟什么是历史,他们回答:“历史只记载永恒。”的确如此——历史记载的不是过去,而是永恒。

但就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的问题,后世的武林史家曾召开过数次大会,激辩不休。直到第四次武林史学大会上,当轮到只顾睡觉的历史学家卞先生发表高见时,由于他根本没听同行们之前的发言,只好张口就来:

“令人幸福的武学就是正道,令人痛苦的武学就是邪道!”

这一语惊四座的发言获得了一致的赞成,成为了区分正邪的标准,却在数十年后被卞先生的高徒木先生所质疑:“习武的终极阶段,就是去做痛苦的独孤求败,而非快乐的无名小卒,难道一切武学都是邪道吗?”

于是乎,此问无穷矣。

或许木先生说的是对的,或许习武本身就已经入了“邪道”吧。幸好荒诞的问题并不是没有答案的,它有着荒诞的答案——

无数人曾询问习武之人:“你幸福吗?”

直到某位白大侠终结了这个问题:“我们是强大的!”

盯着历史凝望的人时常会陷入一种幻觉:仿佛整个历史是一条衰朽、年迈而残暴的蛇,它用冰冷的智慧引诱着一代代人炽热的激情,又把这些热情无一例外地挫败在血泪里。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正是这些注定要湮灭的热情最终完成了历史,正是这转瞬即逝的生命中迸发出的火光照耀着永恒。

无论是武幽还是独孤羊,当他们还在海雾中练剑的时候,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迷雾中裹挟着的命运,已经越逼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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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楼主| 发表于 2013-1-11 13:47:56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2

一日练功时武幽的剑断裂了,得下山做一柄新的。他在山脚下的小镇上没能找到铁匠,却遇见了一个新来的怪木匠,把自己的东西毁了又重做,更奇怪的是那人竟认出了武幽的身份。闲聊几句,方知是早已隐匿江湖的墨家巨子,已在此等他多日了。墨家虽几已消亡,但残存的门人仍以天下和平为己任,此次前来,是想劝武幽不要与不周山冲突。

“您一定认为我们是在以卵击石吧。”武幽说。

“非也,非也。”奇怪的是,这位老人却没有以不周山的实力来吓阻他。

“世人皆以为你不是不周山的对手,我们墨家却不这么想。在没有武林的时候,就已有我们墨家;将来有一天武林会消亡,墨家也将作为见证人留在世上。不周山的光芒虽烈,却是日暮西山的残阳,已经露出了血色;少侠却是东升的晨星,就要迎来明天的朝霞,”墨家巨子说道,“可是我依然要请君三思:打败不周山之后又当如何?今日天下之大容得下不周山,容得下十三剑门;待到少侠击倒不周山,登上武林之巅,武林又怎能容纳下你一个人的渴望?当普天之下再无对手,恐怕也就是你陨落的时刻吧。”

“世人都以为自己是在为胜利而战,其实不过是为满足战争的欲望。”武幽说道,“前辈,您是想向我启发这个道理吗?”

墨家巨子摆摆手:“武林纷争,不就像是把木工活做了又毁掉吗?”

“哦?那您毁了它又何必重做呢?”武幽恭敬却坚决地反**,“难道墨家主张的和平,就是委曲求全,让历史停滞在不周山的统治下吗?”

老者双眼眯成了一条缝,没有答话。

武幽还告诉他:十三剑门不会因为武渊掌门的事放弃角逐新盟主,劳烦墨家巨子把这个消息带回去。

临别时,老人送给武幽一柄木剑。

武幽辞别了墨家巨子,看着掌心握着的木剑,心中却悲哀起来:“这位老人的话字字在理!可是墨家机关术失传之后,竟沦落至此,让伟大的智慧沾染了苍老的灰色,丧失了行动的力量。而我呢?是高声宣布‘这个将杀死那个’,并在慷慨斗争中赌上全部的名誉;还是在不周山沉默的暴力下,不失尊严地饮下冷峻的死亡?父亲,千万不要被抓住,也千万不要回来啊——起码在我统治不周山之前,不要回来啊。”

怀着这样的想法,武幽迎着夕阳踏上回两仪角的路。

本是下山铸剑,却得了一把木剑;武幽觉得自己不需要用它来保护,这样的东西在他生命中反而只会成为累赘。

“还是送给咱们的木匠,希望能佑护她吧。”

从那天起,独孤羊就带着这柄木剑,至死都没有离开过它。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周山的猎捕对象似乎仅限定在武渊身上,而与十三剑门无关。武幽心里虽焦急父亲的下落,却早已放弃了寻找。既然不周山要抓父亲,那么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门派中出现了被通缉之人,不仅不谢罪,还放出话去宣布要争夺武林盟主之位。这已是公然在向不周山挑战。不过,既然是不周山把他逼上了这条路,就绝无退缩的道理。他要在十三剑门的诸位弟子中决胜出最强者,然后代表整个门派去争夺盟主之位。

若进了不周山,就再也不能出来,直到死——死后也葬在里面。

同门弟子朝夕相处,对相互的剑法修为自然已非常了解。所以比武在数个回合中就分出胜负。本来大师兄武幽比四师姐宁茹的武功更高,这一回却出人意料地败给了她。事后武幽告诉独孤羊,他在与宁茹对阵时曾出现晕眩,恐是夜起练剑所致,所以独孤羊练习这套剑法时要注意身体。

更令众人惊诧的是,最终与宁茹对决的竟然是入门最晚的独孤羊。虽然小师妹近来剑艺突飞猛进,但能连续打败几位师兄并与四师姐对阵,实乃出人意料。

武幽看出:尽管独孤羊看上去用的是十三剑门的剑法,但每夜所练剑招的那股气魄却隐约可见。小师妹已经达到人剑合一之境,在这样的境界下纵然是粗陋的剑法也能以弱胜强。

武幽刻意地敛藏了自己的剑气,反而导致一时晕眩被宁茹打败。而独孤羊没有这样,很快,四师姐就败给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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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楼主| 发表于 2013-1-14 15:31:13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于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独孤羊将以十三剑门之名出战,争夺不周山的权力。

武幽隐约觉得事情已经失控了。这不见得是好事,但他并未加以阻止。当初既然说了要以比武推举武林大会的人选,那么就应该言出必行,让独孤羊去。

此后的每天,武幽都和独孤羊一起练剑。他们心里头知道: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一天,独孤羊忽然说:“如果你不想我去做盟主,我就不去。”
“即便你去参加比武,也很难夺得天下第一的。”
“我是问,你想不想我去。”
“你若真得了天下第一,就是你的命。除非有人打败你。”
“为什么?”
“因为……选盟主的事,从来都是命中注定。”武幽闭起眼睛。

独孤羊很想问武幽,如果她真的去了不周山,他会不会惦记她。就在这时武幽说:“如果你去了,我会记住你的。”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满怀高兴。
武幽的脸上却浮出了愁云:当年父亲也曾对母亲说过同样的话么?

从此独孤羊练功更加勤奋了。况且大师兄和四师姐都一心一意帮助她,也渐渐打消了其余几位师兄对她能力的怀疑。在十三剑门最为薄弱的时期,这些年轻人承受着来自不周山的巨大压力,不仅没有慌乱,反而为力争下任盟主之位空前团结。

再过十天就要举派前去参加武林大会,如今又轮到独孤羊和武幽去守山门。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和大师兄一起去雾关。
她其实很早就默默地盼着这一天,盼着和大师兄一起回雾关的小木屋,可是武幽却在那天早晨突然病倒了。
宁茹说:“我陪你去。”

众位师兄弟让她们放心,说他们会照顾好大师兄。
独孤羊还在踌躇着想还有什么要交待的,这时旁边的宁茹一下子把她拉走了。下山的路上她还在调侃小师妹:“这才一天不见,你就这么舍不得呀?”

独孤羊只是痴痴地笑了笑。
宁茹喜欢的就是独孤羊这样的笑。她对独孤羊说,你笑起来很像一尊菩萨。尽管独孤羊总觉得自己笑起来痴痴的——事实也是如此。
如果真的像菩萨,恐怕是出于她从小和佛像玩耍的原因吧。

独孤羊把自己教大师兄做木雕的事悄悄地告诉了宁茹,还把那些藏在雾关的小木人拿给她看。宁茹却对那些石头人更感兴趣,尽管它们雕刻得很古怪,一点都不漂亮。
“石头人是大师兄雕的。”独孤羊说。
宁茹聚精会神地端详了石雕很久。她说,她反而觉得,相比独孤羊做的小木人,未经加工的石头人虽然不伦不类,但粗糙石质表面却透着一股古朴之气。

时隔数月,当独孤羊再次看到这些石人竟也有同感。仿佛这些石头人正在挣脱它赖以存在的质料,它们的生命就像是从石头中长出来的,石人的缄默之下似乎涌动着数不尽的潜流。或许武幽真的在雕塑上有天赋?她想起之前自己说他做雕刻时就像是在使剑,而武幽说既然她能看出是在使剑,就已经入门了。

或许所谓“入门”,就是能从一种技艺中看到另一种吧。
独孤羊没有多想。那一夜的雾气特别浓,湿闷的空气让人睡不着觉,于是她们就坐着聊了一整夜。

“这次武林大会你有信心打赢么?”宁茹问。
独孤羊沉默不语。武林大会上高手云集,三百年来,近半数的武林盟主都出自十三剑门。此次盟主之位原本是武渊掌门的囊中之物,可是他的失踪使得形势变得扑朔迷离了。

“我对你有信心。”
“为什么?”独孤羊问。
“有信心就是有信心。”宁茹说。
她们不再说话,坐下看日出。

很多年后,老去的独孤羊曾回忆道:当宁茹说“有信心就是有信心”时她非常幸福,因为在那一刻她知道宁茹是幸福的。对于年轻人而言,今后的时间不是一条流逝中的河,而是一片广袤的供她们驰骋的草原;当老人陷入回忆,就像陷入冬天,那些可爱的蹄印已经相互重叠、分岔、辨认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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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楼主| 发表于 2013-1-15 14:55:44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3
几天之后,十三剑门众人北上不周山,去参加七年一度的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的比武。一路上马车沉闷的颠簸声,被打听到的各种消息冲淡了。
行了上百里路后,听镇子上的人说十三剑门派出的是一个黄毛丫头。独孤羊撅撅嘴巴,表示对这种称呼不予理会。
又过了几百里的路程,就有街边茶水铺的人说,这次去比武的是排行第四的“巾帼英雄大女侠宁茹”。别的不要紧,这么长的头衔着实让宁茹在同门面前得意了一阵子。
又走了很远的路后,居然有传闻说这些都是武幽放出的风,真正的人选当然还是他自己:一来武渊失踪一案至今未解,二来其母也在不周山,而武幽从未上山觐见。普天之下还有比他更迫切地需要做盟主的人吗?
武幽感到哭笑不得,他的病还丝毫没有好转。虽然走路没有问题,但若是上阵比武一定会实力大减,更何谈争夺天下第一。“不过,他们似乎还真的说中了些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上山觐见母亲,难道真是因为我心中有更大的野心吗?”
武幽从小就在心里对自己说:要征服不周山!但他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母亲的缘故,还只是因为他看不惯这装神弄鬼、神神秘秘的作风。或许两种原因都有吧?可是,假若当年母亲不是为权力和十三剑门的荣誉,而是为钱财离开他和父亲,自己会不会从小立志做世上最大的大财主呢?哈哈,真荒唐啊。想到这里武幽不禁咧嘴笑了,马车颠簸得他很是难受,不多时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到不周山下时比武大会就要开始了。向北远眺,那座灰蒙蒙的、兀立在莽苍荒原中的大山就是不周山。
武幽悄悄地叮嘱独孤羊:遇到厉害的角色时就用第十三剑,不可手软。
独孤羊说,好。我打不过了,就用你教我的那个厉害的剑法。
武幽摇摇头:等你打不过了再用,已经迟了。
独孤羊点头说,好。那我一旦落于下风就用。
武幽又摇摇头:必须三招之内就用,这里没人是你打得过的。
说罢他又昏睡过去。自从来到不周山脚下,他的病情更加重了。三师弟通晓医术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叮嘱他多加休息。
武幽不语,半晌后只低声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呢。”
用来决出盟主的比武场是一座伤痕累累的石台,剑痕、掌印随处可见。建造者早就考虑到木头经不起高手们的折腾,所以采用了大块岩石作材料。太多人把一世的荣辱系于电光火石的一招之间,这里的处处剑痕都曾改变一个人的一生,甚至一派之兴衰。过去三百年间,与盟主总坛几乎同时建立的十三剑门包揽了近半数的盟主之位,甚至多过了**众多、威望显赫的蜀山。
次日,比武大会如期举行,来自天南地北的佼佼者们都在台下观战。独孤羊的剑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激动人心呢?这名陌生的少女手中的剑刃上闪耀着前所未有的光辉,人们注视着这个璀璨的时刻,注视着一部历史走向最后的完满。当时一位年轻人曾激动地说:“这真是一场梦!”这句话对于在场的老人们而言有着更深沉的含义,他们就像年迈的老马,用一生驮着那场几百年来披挂着血染的征袍的梦。而今这场梦卸去了沉重的战衣,在阳光下焕发着醉人的朝气;就像少女给它插上了翅膀,它轻盈地起飞了。
梦的尽头竟也来得如此突然,而历史却像刚刚苏醒的人,尚不能睁开双眼直视强光和突如其来的变化。由于每到第三招独孤羊就会用同一式剑法把对方打败,几个时辰后场面就变得无聊了。只有主持大会的不周山使者仍然一本正经,用毫无感情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宣布“十三剑门的独孤羊胜”,直到台下的观众越来越不满,纷纷要求停战,明日再打。
独孤羊兴冲冲地跑进武幽的房间:“我每到第三招就用你教我的厉害的剑法了,果然有效啊!”可是话音刚落,就看见病榻上大师兄蜡黄的脸;宁茹低声告诉她,就在你刚才比武场上节节胜利的同时,他的病情再次加重了。
武幽从独孤羊那里得知了最后的结果,他告诉她:“那些人要求明日再战,一定会想方设法在前两招内就击败你。所以明天你一定要一上来就用绝招。”
那一夜武幽的病情再度恶化,独孤羊感到了极为不详的预兆。她彻夜守候在他床边,生怕他会死去。武幽用沙哑含糊的嗓音低语,没什么啊,没什么,一切都没什么;却又在半梦半醒间握住她的手,要她答应自己在进入不周山后一定要找到他的母亲。
“好,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独孤羊说着哭出来了,“七年之后你也会来么?”
“会,会的。七年后我一定会去找你,还有……我的母亲。”
独孤羊又沉默了。她恍然想起,自己在当初不得不离开阳家村的时候,有过一次类似的沉默。
她有太多想说的话,执拗地站在他的床边不肯走;眼泪扑朔扑朔地掉了出来,可是却什么都没说。宁茹在一旁看得心酸极了,于是对独孤羊说:“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憋着。”
一会儿后,独孤羊终于忍住哭泣**:“你过去总说木工和剑术是相通的,其实我一直想知道做木匠和用剑有什么不一样。”
“一样,其实都一样,”武幽回答,“只不过当人们觉得再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事情时,就会做个匠人;而当他们认为有值得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时,就会拿起剑吧。”
独孤羊顿时呆住了,犹如被惊雷劈中一般。
武幽支撑不住,终于晕了过去。
宁茹知道独孤羊问的其实是他们为什么会相遇,又为什么要分开。可独孤羊听罢武幽的答复,却激动地哭着说她明白了,全都明白了;这就是原因,这就是原因啊!宁茹把独孤羊扶起来,让她回去休息,说等她夺得盟主之位,也是可以先见一见大师兄再进不周山的。
宁茹走出门外,望着天上的星星,她想起了素未谋面的师娘。
“女人进了山里,等留在山外的男人七年后去找她。大师兄,你的性格中没有一处像你父亲,到头来命运却也如你父亲一样。”
可是那一夜,武幽又做了梦。他梦见十三剑门被火海吞噬,烧焦的大地上一棵树都没有剩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
……你是谁?
黑白判官……
速上不周山!速上不周山!你已被选为武林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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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楼主| 发表于 2013-1-16 16:22:14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4

第二天的比武异常简洁,甚至包括蜀山在内的一些门派都提前退出了。独孤羊几乎每战均是一招制敌,即便遇到强敌也能在不出三招之内将其击败。传说中的第十三剑疯狂地炫示着它的力量,只是被用来先手制敌未免大材小用。几百年间,这一剑总被用作最后的杀招夺人性命,此番却被用来争夺盟主之位,总让人觉得有违武道。

人们总是认为过度地使用绝招不是好事,却从不问相反的问题:究竟为何过去十三剑门的历代掌门几乎从不出这一招?究竟为何过去凡接此招者均必死无疑?为何使出此剑法的人都在一年内病死了?这些问题本是蹊跷的,但久而久之无人再疑。如今独孤羊的第十三剑收放自如不伤人命,反而让人觉得这样的胜利来得过于轻巧,以至于失去了意义。

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就像一头野兽,数百年来,无论十三剑门还是其他门派都以驯服它为最大的梦想,最高的目的。但如今这一剑真的褪去了黑暗与神秘,却又引起了多少遗憾。

台下有人质疑道,这到底是不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独孤羊自己也不知这一剑的来历,但她忽然想起宁茹说过的话。

“我没想过十三剑门的前辈们用过怎样的剑法,我只知道,当下我手中的剑法,就是十三剑门的剑法!”

武林之中从未有人说出过这样的宣言。

直到此刻人们才意识到,历史不仅被这名初入武林的后辈的剑法击碎,更被这一个人的气魄所折服。人们在这位少女的身上看到了伟大而深远的未来。正当无人对新任武林盟主之人选再持异议时,有一人站在了台上。

“怎么是他?”

“请登台者通报门派及姓名。”主持比武的不周山使者说。

“十三剑门,武幽。”

武幽站在独孤羊的正对面,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所有的病容皆已褪去。独孤羊从未感到他的生命燃烧得如此旺盛,这一刻的武幽就像是一尊战神,只是他坚定的目光中,隐约闪烁着不安和战栗。

“大师兄,出什么事了?”独孤羊问。

“没什么事,”武幽快速地回答,“我必须去做武林盟主。”

“什么?”独孤羊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台下发出一阵不解的嘘嘘声,这是十三剑门内斗?

武幽闭上双眼,眉头轻皱;横剑,将其缓缓拔出。

“到底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了?”独孤羊心里很恐慌。

武幽的剑已经刺来了。独孤羊用同样的招式刺去,两枚剑尖竟不偏不倚在空中相抵。刹那间独孤羊就被弹飞出了丈余远,落下台去;武幽持剑的右臂依旧伸平,纹丝不动。

独孤羊问鼎天下第一的纪录只保持了一日,就被击溃于一招之间,如一根鸿毛撞上了一座山。虽是同样的剑法,人们却在武幽的剑中再度见识到了它的凶悍与霸气。十三剑门的最后一剑终究是一头猛兽,它绝不会轻易地落入人的操控。

“大师兄!这是怎么回事?”台下的十三剑门弟子们**。

“这不关师弟们的事情……”武幽看向独孤羊,“包括你,你也没有错。只是从今天起,独孤羊不再是十三剑门的人,你们也不可再让她踏过雾关半步。”

“大师兄你疯了吗?”宁茹在下面喊道,她扶着跌倒在地的独孤羊。

“不,不。”武幽说,“我很清醒。”

有人用狐疑的眼光瞧着那个不周山的使者。

使者说:“十三剑门的武幽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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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楼主| 发表于 2013-1-17 14:37:4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宁茹站起来,挡在独孤羊身前:“你为什么要驱逐小师妹?你有什么理由?凭什么这样做?”

独孤羊扯着她的衣服,让师姐不要激动。她说她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不,事情就这么简单!”武幽喊道,“你永远不要来不周山找我!七年之后也不可以!”

独孤羊想问为什么。她眼里都是惊惶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说。

“武幽!你别欺人太甚!”宁茹用剑指着比武台上的武幽。

“欺人太甚?”他看着独孤羊,身体恰好挡住了不周山的使者。

“使者大人,这是谁的授意?”有人**。

使者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以不周山特有的迟缓和呆板沉默着;最终在众人的追问下,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这不是一个好的问题。”不周山上的人从不回答任何“坏”的问题,当山外人有事相问,经常听到这句莫名其妙的答复。

“哼,韦盟主呢?这也是他的解释吗?”

“凡是不可回答的问题,本身也不可能被问出。”

这是不周山第四十三任盟主韦震旦的名言。

“我问你,是不周山授意的吗?”十三剑门排行第四的宁茹最后一次**。

“不周山?授意?”武幽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显然这样的说法令他恼怒,他喊道,“不,这就是我的决定!照我说的做,独孤羊,你不能再留在十三剑门了!走!”

二师弟站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就被武幽斩钉截铁地打断:“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是我要的,都不用再说了!”

这时不周山的使者开口了:“比武大会已经决出了新任武林盟主,十三剑门的武幽。可有异议?”

“有!”宁茹早就看不惯这个装腔作势的使者,更觉得大师兄之所以这样肯定与他有关。说罢举剑朝台上飞来,电一般的剑光直取那位使者的咽喉。

使者一手伸出,硬生生用手掌接住了宁茹的的剑刃。“锵”的一声擦起一大片金红的火花。宁茹虽心惊不已,却把剑一沉,飞绕在使者腰旁。眼看对方就要被腰斩,竟还是不闪不避;利剑横腰一划,又是一阵火花。正当宁茹惊诧这不周山使者的血肉之躯竟然练得和石头一样硬,对方双掌推出,坚硬的手掌送来巨大的力量,把她朝身后的墙弹出去,二师兄飞身去接,也被一同带着撞在了墙上。

“要走的都走吧!都走吧!”武幽歇斯底里地朝着师兄弟们大喊。

“他疯了。”宁茹被那一掌打得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独孤羊只是迷惑地看着他,仿佛这件事与她无关似的。

“你要记住,从今天起你就不是十三剑门的弟子了!”武幽高声喊道,“独孤羊,再也不要踏上这个石台半步!”

由于蜀山派的人已于昨日提前离去,故在场无人能知道他是不是中了咒术。泰山派玄阳道长想试探着用法力逼除武幽的魔障,可是法力却如同遇到镜子一样,反过来打在他自己身上。这说明武幽根本就是完全正常的。

“好,好。”独孤羊只是静静地说,“你进了不周山,我留不留在十三剑门也没有意义。或许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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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楼主| 发表于 2013-1-18 13:28:5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说一下:书的版权是我的,但是电子版权却是出版社的。按照常规来说,出版社都只允许放出30%以下的篇幅在网上,但是我和他们说了之后,他们最终在前几天确定:允许《武林的黄昏》放出的比例扩到了60%。我现在连载到的是30%,这也就是说以这样的速度,差不多还有三周时间就会到60%。最后的40%内容我就不连载了。】



    第二章:沧浪既已逝

    第一节:半世成云烟

    1

    江湖纪元前七年,武幽继任不周山第四十四任武林盟主,独孤羊被逐出十三剑门。第十三剑与之前六次出现过的“最后一剑”不同,它并没有随着武渊的失踪而一并沉寂,而是以双星之象横空出世;然而他们却在耀亮了武林并短暂地交汇之后,又匆忙地分道扬镳了。

    宁茹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安慰独孤羊,要她别管那些疯话,不许她走,天塌下来有师姐顶着。

    “但我总觉得大师兄是有苦衷的。”独孤羊最后还是这样说。

    “有什么苦衷不能说啊!”宁茹一听到这样的话就生气,“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得已,为何不能告诉我们?这分明是把大家都当外人!”

    大家都不说话,等宁茹把脾气发完了,也就没事了。

    “有什么了不起嘛!”她一脚把路边的石子踢得老远。

    行至一处破败的客栈,独孤羊说,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几位师兄弟认出了这家客栈,这里是一年多前他们初次遇到独孤羊的地方。那时候,她还是个衣衫褴褛的小木匠。

    “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在什么地方结束吧。”独孤羊说,“和你们在一起的这一年多我非常快乐,可是今天我要走了,但愿以后还能见面。”

    宁茹还想说些什么。二师兄提醒她:“让她去吧。到目前为止,还不知道这是福是祸。”

    独孤羊站在客栈门口,目送他们远去。一年多前武幽曾背着她走过这段路;今天的路上已经没有大师兄的身影,而四师姐和其他同门也已离去,她感到心里一下子空荡荡的,就好像他们的脚步带走了她的心。

    她走进客栈,老板娘没有认出她来。因为她不再是那个裹着一身破布的小木匠,而是提着剑的女侠。身着白衣的独孤羊推门而入,就像彼时武幽做的一样。想到这些让她心里感到一丝高兴;想起当年却又让她高兴不起来。她找了间客房睡下,两个时辰过去了,阳光变得昏黄,继而黯淡。

    独孤羊身心俱疲,她躺下后听见墙根处有小老鼠忙碌的窸窣声。幸福的小老鼠,她如是想着,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挪动半寸的东西了。从她的房间看不到夕阳,只有不远处的湖上照来的淡淡的金鳞般的光,可如今她觉得这一切都失去了生气,于是就这么继续蜷缩在床上。

    迷迷糊糊间她感到有些不对劲,提起神来,才发觉竟然有一个人坐在窗框上喝茶。

    “你是谁?怎么进来的?”

    “送你去死。”

    “我问你是谁?”

    “无可奉告。”

    “那刚才为何不趁我睡着时下手?”

    “让你死得明白。”

    说罢那人拔刀削至眼前,独孤羊朝后仰去,闪过这夺命的一刀,寒光削下了她额前的一缕头发。独孤羊右手正要拔剑,剑身未露三寸,剑柄却正撞上对方的刀柄,被硬生生地弹回了鞘中。对方的刀却借力旋转了一整个圈儿,以连环之势劈来;这时独孤羊终于把剑抽出了半截,勉强挡住了对方的来路。

    对方竟绕过独孤羊的剑,直往下攻去。只有最快的刀才能做到这一点,但他不该低估了第十三剑——

    就在两把利刃之间错出空挡的刹那,独孤羊不可思议地避开了攻击,并终于把整条剑身抽出剑鞘。霎时间,笼罩在黄昏暮色中的空气被一道金光划开,对方惊觉之时已经遭遇了致命的一刺。

    那道光静止了,熄灭了。

    刀客一声不吭地倒下,翻过身来,努力把自己的脸正对着独孤羊。

    “漂亮!”他用最后的力气瞪圆了眼睛瞧着她,“但**。”

    “你叫什么名字?”独孤羊问。

    “我们没有名字。”

    “是谁让你来杀我的?”

    “明知故问。”

    “明知故问?”

    “今日你杀了我,可是你躲不过我的同伴们的追杀!没有人能与不周山相抗衡,记住这一点!今日我死,可是死亡已经悬在你的头上,很快就要降临了!”

    那人说完了这些,就脖子一歪,咽了气。独孤羊觉得自己刚才并未存心取他性命,他的伤势本是能救得活的,只是他一心求死,所以就死了。

    不周山。盟主总坛为什么会要杀她?独孤羊想不明白。自己呢?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走上这条路,只怕是没有回头的一天了。

    有的时候杀人并不需要理由,比如刚才独孤羊出招时就没有杀心,她只是在保护自己。突然间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一种可能:或许不周山要杀她也是出自同样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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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发表于 2013-1-18 18:15:00 | 只看该作者 IP: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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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楼主| 发表于 2013-1-20 15:34:05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3

江湖纪元前七年,蜀山与十三剑门决斗于两仪角,十三剑门灭。

除武幽外,十三剑门共有十二名弟子。在第二道盟主令的追逼威胁下,蜀山要于众弟子中挑选十二名最强者前去完成不周山的旨意。这将是精锐中的精锐,勇士中的勇士,然而他们的实力虽在对手之上,独孤羊的存在却使得生还的希望变得渺茫了。蜀山上下为了不辜负仇震掌门的死,执意不让长老辈的老人出山。

秦长老负责组织人选,仅一个上午就等来了十一名请战的弟子。即便是九死一生的**,也挡不住猛士们的战意。
现在前来秦长老住处请战的是排行第六的弟子,名为严华。此时欧阳长老也正在秦长老屋中,严华的出现的确出乎两位长老意料之外,因为这名弟子虽武功不错,但平日举止随便、顶撞师长,因此屡遭责罚,更非想建功立业之人。

“理由?”秦长老问。
“为蜀山效力是我的梦想。”
尽管这句话适合用在绝大多数的蜀山弟子身上,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纯粹是扯淡。欧阳长老皱起眉头,不仅因为严华显然在敷衍,更是由于他甚至不打算掩藏这种敷衍。

“之前报名的十一个人都志在必得,你对此战又有何看法?”秦长老抬起眼皮继续问他。
“我们打不过独孤羊。”
“这就是你的梦想?”
“是。”严华说。

秦长老默默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严华见他在出征的人选中添上了自己的名字,却也不鞠躬,连一声道谢的话都没有就退出了这间阴翳的小舍。

“真是失礼啊。”一旁的欧阳长老低声埋怨道。
等严华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了,秦长老在房里闭上眼睛:“年轻人,就这么急着把自己毁在梦里吗?”

这十二名弟子在最隆重的庆典中启程,并于一个多月后各扛棺材出现在两仪角下。据两仪角一战的生还者记述,上山之前带队的弟子只说了这么一句简短的话:“大家听着!既然仇震那个老疯子认为欺负晚辈是最可鄙的,那么与最强的第十三剑决斗,向至高的力量炫耀你的战书,难道不是无上的光荣吗?”

著史每到此处,史家们总会感叹:假如当初蜀山在接到第二道盟主令时直接反叛不周山,这些人恐怕只会抱着更大的忠诚战至最后一滴血吧。

但直到他们走上十三剑门,说明来意并递上决斗书,方才得知独孤羊早已离开,这无疑让胜败生死的砝码彻底倾斜了过来。本来视死如归的蜀山十二人现已稳操胜券。

按照规矩,决斗的邀请是可以拒绝的。但据活下来的蜀山弟子回忆,失去了独孤羊的十三剑门却根本没有拒绝决斗的意思;尤其是当他们得知这是来自不周山的命令后,不仅毫不退缩,其求战之心反而更坚决。这一方面是由于不周山早已成为十三剑门最憎恨的对象,另一方面,不周山的命令使他们明白死期已至,于是只求一个荣誉的死。

“原来是被不周山所迫啊。”十三剑门的二师兄说道。
“不要弄错了:我们是自愿而来,即便没有不周山,也会以决斗了断与贵派的百年恩怨。”

这样的话与其说是不推脱罪责,不如说是出于自尊,不愿承认自己屈从于不周山支配之下;宁可让自己相信这场无谓的杀戮是出于独霸武林的野心,并担负可怕的恶名,也决不承认不周山的主宰。况且,英雄一世的十三剑门倘若竟以被不周山冤杀的方式消亡得如此窝囊……世界岂不太无趣了吗?

决斗持续了约一个时辰,师兄弟们已经全部倒下,宁茹跃上当年创派祖师参悟本门绝招的岩石。
“最后一剑就此消失了,再也,再也没有了!”她握了握手中染满了血的断剑,“而你们却不敢上来与我一战吗?”

那石头极为险峻,只能容下两人单打独斗,稍有不慎就会跌落崖底。
“你们怕我,就像你们怕不周山一样!”宁茹狂笑起来,“蜀山的男人都死绝了吗?”
几位蜀山弟子后来说,在她的笑中他们看到了仇震疯子般的脸。

“还没呢!”这时一位青年跃上岩石的另一端,“尽管无论杀一个女人还是被女人所杀都是不名誉,但拒绝女人最后的愿望则是更不名誉的事吧!”他说罢将手中的剑掷出,插进了一旁的树干。
宁茹随手把断剑丢进海里。

两人在石头上过招,数十回合后依然不分胜败。对方步步紧逼,宁茹终于被逼到了死角。这时她猛然想起独孤羊和自己对阵时曾用过的那一招,于是不顾一切地抱住对方,纵身跃出巨石,一头扎进了悬崖下的海。

每一个人、每一把剑、每一个门派都有仅属于他自己的生与死。那块突兀的岩石静静地承担了这一切。一名在场的蜀山弟子感叹道:“数百年前,半个世界曾在这块巨石上崛起,如今又在这块巨石上陨落了。”

活下来的蜀山弟子们清理了战场,向死者致敬。两仪角的大火映红了整片、整片的海,把雾关的白雾染成了血红,烧了几天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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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楼主| 发表于 2013-1-21 16:05:29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4

独孤羊接连不断地遭遇到不周山派来的杀手,这已经是第四回了。无论她躲在哪里,不周山的人总能找到。之前她每干掉一个杀手,就把他身上的盘缠剥下来,买了些做木工活的工具,还有一匹小毛驴。这一回她不耐烦了,把杀手刺伤之后直截了当地说:“要钱还是要命。”
那杀手一声不吭。独孤羊踢他一脚,却发现他已经死了。
本想放过他,却遇到求死之人,无可奈何。

不周山派来的杀手越来越强。每次死里逃生之后,独孤羊都会想:下一个敌人若比这个更强大,恐怕主掌幸运的星辰就不会眷顾她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连续战胜了四名刺客,活到了今天。最后一剑深邃得就像一座无底洞,无论多强的对手都探不到它的极限,甚至就连使用者自己也无法估量这一剑的真正实力。

在古代人的迷信中,剑与剑法本身就有生命;对于这一剑而言,仿佛越强的对手,就越能唤醒其血性与战意。

独孤羊骑着小毛驴走过一个又一个市镇和村落,靠卖雕刻、替人画画为生。武幽一年前教她画画的功夫已经很久没有练习,却不仅没有退步,其技艺反而突飞猛进。只是无论走到哪里,人们总是奇怪这个眉清目秀、多才多艺的女孩子为何身后总背着一把剑。

直到有一天她正在客栈吃饭,忽然听见人声喧哗,说的是十三剑门和蜀山。那人自称两仪角下的村民,说每句话之前都要感叹一声“哎呀!我可是亲眼所见啊!”却把这两个门派说得**不对马嘴。但却有一件事令她震惊:蜀山和十三剑门曾经在两仪角大战过,而且结局相当惨烈。
独孤羊腾地站起身来,她要立刻回去看看。

那说书一般滔滔不绝的人叫道:“那边持剑的女侠,举手投足间果真是出尘脱俗,风度不凡啊!还想请教尊姓芳名,师从何门?”
“姓羊。”
“啊,杨女侠……久仰久仰啊!”

心中焦急的独孤羊很想扇这家伙一巴掌,但还是走了。后来想想,她觉得这个人能即兴编出那么多子虚乌有的故事,也挺有意思的。

独孤羊从来都不擅长辨别方向,却能记得走过的路。于是她沿着这几个月曾走过的地方绕回了最初的那家客栈,然后骑着小毛驴,朝着十三剑门的方向去。

已有一个月没遭遇新杀手了,不周山大概已经放弃了对她的追杀吧。如果真是这样,她就成为了几百年来第一个从不周山手上逃脱的人。
她时常想,这些杀手是武幽派来的吗?

想到这里她就一阵难过。比武大会前大师兄生过一场大病,又奇迹般地在比武台上痊愈。独孤羊深深地记得当时武幽的神情,仅从他那双眼睛里,她就直觉到整件事的背后必然有比一切都重要的理由,但这又是为什么呢?
可是她不能去不周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往两仪角。

独孤羊沿着海岸一直走,终于远远地望见了那处孤悬海角的悬崖。她的小毛驴似乎知道就要到了,脚步也快了起来。
两仪角下的古镇没有丝毫变化,这样的小镇恐怕上百年都不会变,仿佛它们不属于这历史一样。泥土里弥散着致命的温柔,令人窒息;尽管几里之外就是武林的一极,然而这片土地却总能凭借它的魔力把浓烈的血冲淡、遗忘。

尚没有两脚踏在这土地上的人强大到足以改变它。

尽管阳家村里长大的独孤羊深知这一点,但当她看着宁静的小镇,仍无法相信十三剑门已遭横祸。上次宁茹要独孤羊下山买酒,她就是在这里买的,这次路过小酒铺时又买了一小坛。她觉得自己真的很奇怪:不知道师兄弟们命运如何、那个满口胡言的人所说的是否属实,可是却买酒上山——只因为她如果偷偷回去见宁茹的话,宁茹会想喝酒。

雾关的小屋已空无一人,没有落什么灰尘。

独孤羊几乎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走过这几里路的。转过最后一个弯时,远远地望见往日居住的屋子已经塌了,她走过去,发现到处都是血迹和烧焦的痕迹,却没有一具尸首。独孤羊心里痛悔不已:我若当时在场,十三剑门断不会遭此厄运。她洒了些酒在残垣断壁上,把剩下的一饮而尽。独孤羊想起宁茹师姐不喜欢她哭,总说虽然武林是男人的世界,但女人也不可以示弱。可是就在想起这些话的时候,眼泪却禁不住流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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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楼主| 发表于 2013-1-22 16:54:58 | 只看该作者 IP:江苏
5

独孤羊牵着小毛驴,又回到山脚下的那个没有一间客栈的小村镇。她给了管酒铺子的些银钱,好让她暂住一宿,第二天上路。

看管酒铺的年轻人爽快地答应了。

独孤羊问,半年前那个老爷爷哪里去了?

年轻人说那是他爷爷,死了。于是他继承了这间酒铺。

独孤羊又问他知不知道最近附近那座海角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年轻人立刻激动起来,说那里死伤了许多人,烧了几天几夜的火,还说后来活下来的人把尸体都装上了一艘载满干草的船,趁着风从陆地刮向大海的时候挂上了帆,点上了火,这火船就直冲向海的深处去了。

他们对坐着一直聊到晚上,独孤羊来到给她临时准备的房间,那青年憨憨地一笑:“有些简陋,不好意思了。”

“没事,哪里有那么讲究。”

夜半,那青年慌慌张张地猛敲独孤羊的门。

独孤羊本来就只打算小憩片刻,所以一睁眼就滚了起来,打开门后就听到他说:“失火了,快走!”

这时门梁忽然断了。整个屋顶的一角失去了支撑,就要坍塌下来。情急之下独孤羊一手用剑把屋顶正中的木板劈成了两半,冲出一个口子,另一只手拉住那名青年的胳膊施展轻功飞了出去。

独孤羊算了下时间,下一个杀手也该来了。难道是杀手放的火?

无论如何,他们逃出了这场火灾。可是这酒铺子就这么烧了,烧了的东西就不可能再复原,那青年人眼巴巴地看着烈火吞噬了他的家,瘫坐在地上。

独孤羊很同情这个人,因为他现在一无所有。

或许是因为独孤羊自己也一无所有,尽管她有银子,还有一匹小毛驴。

独孤羊牵过小毛驴正要上路,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跑过来。是那个青年。他扑通一声给独孤羊跪下了,说她是他的救命恩人,请求做她的随从。

“你若不是留下来把我叫醒,也不至被困火中。所以我算不上你的恩人。”

“恩人,我想拜您为师!”

“我养不活你。”

“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帮你打下手,替你做粗重的活。”

独孤羊很为难,因为她不愿意带这个青年上路的真正原因是这样对他很危险。但是独孤羊不想说。

“我其实不是做雕刻的,”独孤羊说,“我是杀人越货的盗匪。”

那青年一愣:“我不信!”

“不信?若不是盗匪,带着剑做什么。”独孤羊又说,“跟着我不安全,没准哪天脑袋搬家,你走吧。”

可是那青年不肯离去。独孤羊也不再赶他,自顾自地一个人走。

就这样这个青年人跟随着独孤羊走过一个又一个村镇,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独孤羊住在客栈里,他就横睡在街头。

路过镇子时有时会有男人在客栈外等候,说要送东西给她,很难推脱。这青年人比他们更难缠,却把献殷勤的人都赶走了。有一回独孤羊坐在屋里,听见屋外有吵嚷、打斗声,竟是当地的恶霸找上门来。只见那青年一人和三个凶汉子打成一团,不落下风,硬是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

独孤羊说:“你打架倒是挺有一套嘛。”

“哈哈,哈哈!”那青年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傻乎乎地笑。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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